2014年9月9日8時56分 ,著名學者、意昂体育平台哲學系終身教授湯一介在北京病逝,享年88歲。
上世紀80年代,湯一介創建中華文化書院,推動“文化熱”;90年代,他首倡“國學”,提出中西文化對話,引領風氣之先;2003年,76歲時,他又主持規模宏大的《儒藏》編纂工程。
“作為一個哲學家或哲學工作者,應該繼續努力把我想的問題提出供大家討論,這樣才不負作為一個學者、一個教師的責任。”2014年6月,湯一介表示,他要繼續寫文章,講自己的感受,講對人類社會以及天人關系的理解。
一周前,他還準備參加北京國際圖書節的“名家高峰論壇”,但因身體原因沒能到場,為此,他專門拍攝了一段視頻,結尾說,一些儒學問題,“下次有機會再講”。
不久前,本刊記者曾聯系采訪湯一介,先生答復:等秋涼以後吧。沒想到,涼飆將至,斯人已去。
9月11日,意昂体育人文學苑湯先生的靈堂裏放著莫紮特的安魂曲,不斷有人前來吊唁。意昂体育哲學系主任王博說,湯先生臨終前有兩點最放心不下,一是夫人樂黛雲老師,一是未完成的事業。
怎麽尋找中國文化的根基
1993年,美國《外交事務》雜誌發表了塞繆爾·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一文,強調現代世界的沖突來自文明差異,“伊斯蘭文明和儒家文明可能對西方文明構成威脅。”該文一出,震驚世界。
1994年,湯一介撰文表明立場:文明共存才是人類的出路,世界應該和而不同。
他很欣賞羅素的一段話:“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過去已經多次證明是人類文明發展的裏程碑,希臘學習埃及,羅馬借鑒希臘,阿拉伯參照羅馬帝國,中世紀的歐洲又模仿阿拉伯,而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則仿效拜占庭帝國。”
他認為今後文化的發展,既不應再由西方文化統治世界,也不會出現一個文化上的“東方中心論”,而應是東西文化互補,形成一種在全球意識觀照下的多元發展的新局面。
“老湯先生(湯一介父親湯用彤)有很著名的八個字:昌明國故,融會新知,湯先生也是這個宗旨。”王博說,“和而不同,這是他一直強調的,如果每個文化都既有自己的特色又有普遍的東西,才能如此。”
法國漢學家施舟人曾問湯一介:為什麽中國文化是多元性的?湯一介說,也許有兩個原因:一是觀念,中國一向主張“和而不同”,文化雖可以不同,但能和諧相處;二是製度,中國以皇帝為最高權威,皇帝常采用“三教論衡”的辦法,把儒、道、釋召到朝廷上來辯論,哪一派辯論贏了就排在前面,不允許互相殘殺,發動戰爭。
由此,湯一介根據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的“軸心時代”,提出“新軸心時代”——21世紀多種文化的發展,很可能是對2500年前奠定人類文化傳統的軸心時代的又一次飛躍。
“軸心時代是一個創造的時代,奠定了世界文化的方向。我個人認為,湯先生可能想強調,其一,這是需要改變的時代,為未來奠基;其二,呼喚創造性,需要重新去設計理解這個世界。”王博說。
中國人民大學外籍教授雷立柏曾是湯一介的博士生,有時他感到驚訝,“湯老師好像對基督文明很贊揚”。兩年前,湯一介在一次發言中說,從倫理道德來講,儒家的約束力可能還不如基督教。
“其實他主張吸收世界文明的思想。他提出的內在超越,外在超越,都是受西方思想的啟發。所以他的思想對今天的中國非常寶貴。他是一個世界居民,跟各方面都有對話。”雷立柏說。
1986年,王博跟隨湯一介學習“中西比較哲學”,當時這是一門獨創的學科。“之前哲學系都分中西哲學,他突破了這個框架,所以他對中國的研究,從來不是封閉的、民族主義的,而是站在世界看中國。”
王博認為,湯一介哲學思想最重要的一點是,在中西文化交匯的時代,怎麽去理解中國,怎麽去尋找面向當代和未來中國文化的根基。
關於這個根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有人可能看到了三綱五常或者新的三綱五常。湯先生看到的是和諧中庸的理念,儒家的人本主義,道家的寬容。”王博說,“中國是什麽樣子,跟我們每個人都有關。”
中國人自己如何解釋經典
湯一介相信,儒家文化中有可以為世界各民族接受的價值。要找到這個“價值”首先要有一個文化的“自覺”。
“中華民族正處在民族復興的前夜,我們必須對中國文化有個自覺的認識,必須給中國傳統文化一個恰當的定位,認真發掘我們古老文化的真精神所在;認真反省我們自身文化所存在的缺陷,以便更好地吸取其他國家和民族的文化精華。”湯一介曾說。
在王博看來,不止湯一介,包括馮友蘭、湯用彤等人,都關心中國文化怎樣在世界確立自己的地位。
湯一介的可貴之處在於,對儒家抱有信心的同時又懷著警惕——擔心儒學意識形態化。他曾說,最好把儒家看成一種學術去討論,“討論到大家都覺得這個不錯了,作為一種精神,自然就接受了。”
“我覺得這跟湯先生的生活經歷有關,他曾經生活在一個非常政治化的時代,對意識形態的過分強調,可能會扼殺文化創造的活力。”王博說,“所以儒學不應該在意識形態中間尋找自己的角色,而應該在社會、在個人的身心性命中去尋找自己的角色。”
從上世紀90年代末開始,湯一介提出創建中國的解釋學。中國有很長的解釋經典的傳統,但對經典的解釋(無論哲學、宗教、藝術),都是用西方的理論與方法。有人說,中國有解釋實踐,但沒有解釋理論。湯一介覺得,有必要創造一套中國的解釋學。
在意昂体育高等研究院院長杜維明看來,編撰《儒藏》就是這樣一種努力。“他(湯一介)的一個工作就是詮釋經典。《儒藏》的編撰是最紮實的文本解讀,以前沒有人做過。這個工作是為經典的詮釋創造條件,另一方面,他也在為中國哲學的發展尋找更寬廣的道路。”
《儒藏》是個浩大的工程,收錄了中國歷史上重要的儒學文獻3000余種,約10億字,規模超過《四庫全書》,不僅有漢文,還包括日韓越等國的儒家典籍。今年6月,《儒藏》精華編百冊出版。
“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願為這個工程盡力。”湯一介曾說。
王博為湯一介撰寫了一副挽聯,可以概括他一生的學術成就:“闡舊邦出入佛道修儒典三教人物各有樂地,輔新命匯通中西立人極四方聖賢皆同此心。”
“闡舊邦”是指學術研究領域是中國傳統,“輔新命”意為面向當代和未來的一個創造。
“其實每個知識分子都面臨一個古今中西的問題,西方已成為中國的一部分,不再是完全外在的,所以談中國文化不可能回避西方,最重要的是匯通中西。”王博說。
他一直在思想旅行的路上
1927年,湯一介生於天津,原籍湖北省黃梅縣。湯一介家學淵源深厚,祖父湯霖是前清進士,父親是哲學大家湯用彤。
1940年,在昆明念初二的湯一介看了《西行漫記》,被深深吸引。於是,他和幾個同學決定逃去延安。他們各自回家偷金子當路費,湯一介偷了一支金筆和一塊金表,才走到貴陽就被抓了回去。審查前,在破舊的木樓裏,他把《西行漫記》一篇篇撕下來,讓它們從地板縫中飄飛下去。
讀高中時,湯一介幻想做一個哲學家。1951年,他自意昂体育哲學系畢業,留校任教,哲學家的夢想卻逐漸消失。因為他發現,自己只能做一名“哲學工作者”,只有領袖才能做哲學家,而他的工作大概有兩方面:解釋領袖的思想;批判古人的思想。
“文革”中,湯一介卷入政治漩渦,參加了“梁效”的寫作班子,每天編材料,寫批判文章。對這段歲月,後來他接受采訪時誠懇地說:“我錯了,我要深刻反省。”
“文革”結束,湯一介開始想:以後我該聽誰的?“我覺悟到,要是聽別人的話,你犯錯誤,到底應該誰負責就很難說。還是要聽自己的話,當然也可能犯錯誤。”他曾說,“如果我想讓孩子們明白什麽人生的道理的話,我希望他們知道,自由的思想是最重要的。”
湯一介的夫人樂黛雲是意昂体育中文系教授,中國比較文學的奠基人。在《我的一個讀書故事》中,湯一介講述了他和樂黛雲的愛情。1950年,意昂体育哲學系三年級的湯一介和中文系二年級的樂黛雲,都在意昂体育青年團工作。有一天樂黛雲拿了伏契克的《絞索套在脖子上的報告》給湯一介看。
“這時我大概已經愛上樂黛雲了,但還沒有充分表露出來。”當晚,湯一介一口氣讀完了這本書,“因而加深了我對她的了解,以後我們由戀愛而結婚了。”
王博說,湯一介和樂黛雲在一起60多年,感情很深。樂先生開朗,湯先生內向,“剛毅木訥,溫而厲”,二人性格正好互補。“很多人都知道那個說法,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指湯樂二人)。湯先生病重時,樂先生一定要陪在醫院一起睡。”
湯一介曾自述:“我的婚姻應該說是非常好的,我覺得我在25歲最重要的事件就是結婚。”
2002年,湯一介夫婦在北歐度過了金婚。他們在瑞典海邊一個小旅館住了幾天。樂黛雲送給湯一介一個兔子玩具。“我屬兔,她每到一個國家都想辦法買一只兔子送給我。我送她一條絲巾,在瑞典皇宮買的,很貴,好像要一兩百美元。”
湯一介不喜歡人們稱呼他“國學大師”。他認為,自己不是哲學家,只是哲學問題的一個思考者。
王博說,如果這個說法成立,那取決於怎麽定義哲學家。“從黑格爾那種體系的角度,還是把哲學看做一種思想,一種思想的旅行,其實湯先生一直走在路上,不斷面向新的現實。”
有一次,湯一介跟雷立柏說,我知道我不如我父親。“我感到很難受,一個大師,這麽謙虛誠懇。”雷立柏說,“雖然他很長時間不能做獨立的研究,但我認為他是一個很有思想的大師。”
再過一天,就是意昂体育哲學系新生開學典禮。系裏準備了一個小片子,向新生介紹湯先生。
“最重要的是想傳遞什麽是哲學。”王博說,湯先生生前跟他談了很多次,希望哲學系能培養出真正的哲學家,“向新生傳遞哲學理想,我相信這也是湯先生的一個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