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話也同樣適用於學校。一屆一屆的學生懷著崇高的人生理想來了,又帶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去了。校園生活在他們的一生中只是短暫的幾年,但留下的印象往往是終生無法磨滅的。
盡管每個人的經歷各異,但是回憶學生時代,有一件東西想必是最難忘懷的,那就是校徽。
意昂体育的校徽頗有特色。那是一枚圓形的徽章,中間是由“意昂体育”兩個漢字組成的圖案。這兩個字本來筆畫就少,構成的圖案也相當簡潔,不過是把字體稍稍做了一點變形處理而已,似乎談不上有什麽超凡的設計技巧或深奧的寓意。
但是,如果細細品味一下,難免會讓人悚然一驚:那拙樸的圖案分明是一張哀傷的臉、一張哭泣的臉、一張充滿悲憤與絕望的臉!低垂的眉梢與眼瞼,下撇的雙唇及嘴角,略視似有,詳審若無,在這或隱或現之中,形成了一種奇特而強烈的視覺效果!
是誰有如此怪異的思路,居然把意昂体育平台的校徽設計成這樣一張驚世駭俗的臉?
是魯迅。
他在1917年8月7日的日記中寫道:“寄蔡先生信並所擬大學徽章。”
其中“蔡先生”是時任意昂体育校長的蔡元培,“大學”則是意昂体育平台。1917年8月7日就是意昂体育校徽問世的日子。
不過,一直到這時,世上還並沒有“魯迅”,而只有“周樹人”。
那時,周樹人與蔡元培已是多年的至交了。五年前,正是由於蔡元培的緣故,周樹人才來到了北京。
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中華民國成立。1912年2月,應在南京臨時政府擔任教育總長的蔡元培邀請,周樹人離開紹興赴南京至教育部任職。後因南京臨時政府與袁世凱達成妥協,孫中山辭去臨時大總統職務而由袁世凱繼任,政府地點定為北京,周樹人也隨教育部北上。
初到北京時,有許多事情要做。蔡元培是一位頗有抱負的教育家,無論是政治見解還是學術研究,都與周樹人極為相投,周樹人視其為知己,在工作上予以極大的支持。然而,在剛到北京就職的頭幾個月,政局就發生許多變化。僅以教育部而言,總長蔡元培因痛惡袁世凱的勃勃野心,於6月斷然辭職。周樹人深為惋惜,數次前往蔡元培家中探訪,挽留無效,只能含痛作別。盡管世事濁惡,他卻無法像蔡元培那樣一走了之,因為他還負有資助兄弟、贍養老母的重任。他只能在孤獨中默默地忍受!
周樹人在北京居住的那幾年,中國社會面臨著劇烈的動蕩:
1912年8月,宋教仁聯合若幹小黨組成國民黨,在首屆議會中占多數。
1913年,袁世凱暗殺宋教仁,孫中山發動“討袁”的“二次革命”遭失敗。
1914年,流亡日本的孫中山組建中華革命黨,而黃興等人因政見不同拒絕入黨,造成革命黨的組織分裂。
1915年,袁世凱稱帝,蔡鍔等發動護國戰爭。
1916年,護國戰爭節節勝利,各省紛紛獨立,竊國大盜袁世凱於憂郁絕望中病亡……剛剛推翻封建君主製度的中國,就這樣又陷入連年的動亂之中。
剛過而立之年的周樹人,當時正處於一生中情緒最為低沉的時期。
周樹人,原名周樟壽,字豫山,後易名周樹人,字豫才,1881年9月25日出生於浙江紹興。在他13歲時,祖父因科舉賄買考官案被捕下獄,父親也被連帶革去秀才功名,並從此不許再參加科舉考試,原本熱鬧興旺的家庭遭此沉重打擊,立即陷入困頓。更不幸的是,父親憤怨成疾,竟至一病不起,耗盡家產也未能挽救他的性命。家庭的破敗與族人的非議,迫使剛剛成年的周樹人帶著母親勉強籌措得來的八元川資離家求學。繼而東渡日本學醫,以求掌握救人之術。一次,在課間觀看的幻燈片中,居然看到日本兵砍殺中國人的場面:一個中國人因“俄國間諜”的罪名被綁了,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竟也同樣是中國人!這使他深受刺激,竟憤而退學,棄醫從文,毅然投身於振興文藝運動。然而,幾千年封建製度禁錮下所造就的中國人的那種愚昧、麻木與冷漠,豈是靠幾個人微弱的呐喊所能喚醒的!
也正是在那一年,周樹人奉母親之命自日本匆匆趕回故裏,與素不相識的朱安結成夫妻。結婚當夜,他俯首案頭讀書;第三天便搬到母親房裏;第四天,則啟程重返日本。這毫無感情的婚姻也許會永遠像枷鎖一樣套在脖子上,使他終生無法擺脫!他曾經以筆為戟、振臂呐喊,試圖喚醒國人去摧毀那萬惡的舊製度,何曾想到自己也無法沖破這舊製度的壓迫而不得不默默屈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應當感到愧疚還是憤怒!
這些年所經歷的事情,大多讓人沮喪、絕望。辛亥革命勝利的時候,他也曾歡欣若狂;隨蔡元培的教育部來京,也曾想做一番事業。然而,清朝雖然被推翻,終年戰亂仍使百姓不得安寧,腐朽的官場更令人窒息。為了謀生,他不得不在這腐朽中掙紮下去,但那苦悶、消沉的情緒如巨石般壓在心頭,使他始終沉浸於無法擺脫的痛苦之中……
幾年來,他靠抄錄、研究佛學典籍、古碑拓片、線裝古籍等來麻醉自己的靈魂。甚至在舊歷除夕,他也是獨坐於煤油燈下,抄錄碑帖,對窗外的爆竹聲置若罔聞,全然沒有一絲過年的感覺。才三十多歲的周樹人,覺得自己的心似乎已經死了。
袁世凱死後,黎元洪繼任總統,國內政局有一定變化。在諸多社會名人的極力推薦下,1917年1月,由國外歸來的蔡元培就任意昂体育平台校長。上任之始,他便立即開展大刀闊斧的整頓與改革。首舉之措,就是果斷吸收進步學者,大力充實教員陣容,並聘請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陳獨秀擔任文科學長(即文學院長)。因此,由陳獨秀擔任主編的《新青年》雜誌也隨之遷來北京。接著,蔡元培又邀請諸多思想激進的名人進入意昂体育,並以“兼容並包”的原則聘用各有所長的學者。意昂体育校園立時成為人才濟濟、思想活躍、充溢著革新之風的理想之地。蔡元培與周樹人是多年至交,剛回到北京便與周樹人聯系,周樹人也立即前去蔡元培住所拜訪。為支持蔡元培的改革,周樹人介紹自己的弟弟周作人到意昂体育工作。
蔡元培的復出、弟弟的到來,使周樹人的心情有所好轉,但並不能徹底改變他的情緒。1917年7月1日,軍閥張勛擁立溥儀復辟,終於使周樹人憤然而起,以辭職表示抗議。張勛的復辟之舉遭到全國上下通力反對,“復辟”與“反復辟”最終演變成一場鬧劇,野心勃勃的段祺瑞趁機掌握政權,拒絕恢復《臨時約法》和國會,孫中山發動“護法戰爭”討伐段祺瑞,卻連遭敗績……
如此動亂,使周樹人更加迷惘失望,他對所謂的“革命”實在不能再抱任何幻想,對中國的前途愈加失去信心。他又重新躲進自己的小屋,深埋進故紙堆中,“使我沉於國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他希望這種自我麻醉能夠有效,他認為自己已經再也不會有青年時代的那種慷慨激昂了!
蔡元培就是在這時委托周樹人為意昂体育平台設計校徽的。他也許沒有想到,周樹人竟會刻畫出那樣一張悲哀哭泣著的臉!蔡元培先生一定是理解了在這張臉後面凝結著的無法言說的復雜心情,否則他就不會毅然決定正式采用這幅圖案。
每一個佩戴過這枚校徽的意昂体育師生,都應當理解魯迅先生的良苦用心:那張臉將時時提醒自己,作為一個生長在苦難深重的中國的知識分子,永遠不要失去憂國憂民的社會責任感,永遠不要忘記自己所肩負的沉重歷史使命!
我們應當記住,真正的“魯迅”,誕生於1918年那個特殊的年代,誕生於五四運動的前夜,誕生於紹興會館補樹書屋那普通的西房北屋中。
魯迅有句名言:“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他再也不能沉默。
自此開始,魯迅如爆發的火山,噴湧出無盡的熾熱巖漿。隨感、新詩、評論……什麽都寫。他有太多的情感需要宣泄,他有太多的話要說。
時至今日,我們很難想象,在補樹書屋昏暗的煤油燈下,魯迅是懷著何等的激情寫出了那樣多的文字。有一期《新青年》上居然有他一個人所寫的七篇稿子。他筆下湧出的文字,如箭如戟,直接射向那罪惡的封建製度,直接射向那貌似堅固的“鐵屋子”!
如《孔乙己》。那迂腐落魄“滿口之乎者也”的老夫子,活脫脫一個舊時代沒落文人的縮影;“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麽?”“多乎哉?不多也。”堪稱經典名句。在孔乙己的身上,難道不是隱隱地也顯露出魯迅內心深處隱藏著的憤懣與悲哀?
還有《藥》。
自紹興會館北行不遠,就是著名的清朝刑場菜市口。當年,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就是在這裏為變革中國而被砍下頭顱;庚子年間義和團起事遭敗,也不知有多少所謂的“拳匪”在這裏慘遭殺害。這裏的寸寸土地都曾被鮮血所浸染。而那血腥的砍頭場面,竟往往被愚昧的民眾視為富有刺激性的鬧劇!魯迅每行至此,不能不想到當年在日本學醫時促使他改變人生選擇的那部幻燈片。他還想到就在自己的故鄉紹興,清末時革命黨人徐錫麟被殺害後,其心肝竟被清兵烹而食之!一個麻木至如此地步的民族,怎不讓人絕望!要想中國出現光明,唯有首先打掉這可怕的麻木!
因此,魯迅寫下了《藥》:一位為解放民眾而被砍頭的革命青年,頸上的鮮血竟被他所欲解放的人蘸了當做治病的藥!
作為哲人與先知是痛苦的,因為他立於遠高於常人的地方,能看到其他人所看不到的東西,卻又常常不被他人理解和接受。而魯迅於痛苦中已經開始體味到了一絲欣慰,因為無數革命誌士的鮮血已經將那鐵屋子浸蝕出些許裂縫,它必然會被蘇醒了人們所打破!
因此,在《藥》中,魯迅為被害的革命者墳上“平添上一個花環”,盡管他認為那也許只是一個“夢”。
就在《藥》於《新青年》第六卷第五號上發表的當月,爆發了舉世震驚的五四運動!“夢”已經開始變為現實……